三藐

【翻身计划】【勤迟】天下无双

　（19:00报时）

    　*

　　伏天午后的一场暴雨下得没有征兆，日头还大着，雨水就压着热浪打下来。新上任的东江市高级人民检察院检察长迟瑞一身贴身的黑色制服，打了把黑伞，站在福寿园的第三排墓碑前。

　　雨滴划下迟瑞的伞柄，也划过墓碑上一张黑白的君子端方的脸庞，替迟瑞细细抚摸过深深凿刻的烫金的“罗勤耕同志之墓”。

　　*

　　十九岁的迟瑞正值大二，他一表人才，家境优渥，成绩人品俱佳。他手边常常是孟德斯鸠博登海默，王泽鉴张明楷也读了不少，老师们偏爱他，都说他是法学界冉冉上升的明日之星。迟瑞也生来自信，是个走路带风的热血青年。

　　

　　第一次在专业上碰一鼻子灰是遇见一个叫罗勤耕的学长。

　　Z大一年一度的模拟法庭比赛在三月底举行，参赛选手在此前经过了层层选拔。迟瑞选择的角色是辩护人，凭充实的赛前准备和三寸不烂之舌一路过关斩将，走到决赛阶段，只见名单上检察官那一栏赫然写着三个端正的楷体字，罗勤耕。

　　赛前提前三分钟入场，迟瑞悄悄觑着对面的检方席位。迟瑞对罗勤耕在江湖上的传言早有耳闻——大学三年来全科满绩，在核心期刊上发表论文数十篇，大大小小的比赛经历用小五号字体也可以打上好几张A4纸。迟瑞曾想象他是早年谢顶的学霸，不料上帝对于少数人，除了会给他超高的智商，也顺便赋予了他优越的外形。罗勤耕眉眼好看的很，一身蓝色的检察官制服，打了灰色的领带，在座位上轻轻翻着询问笔录和证据目录，书卷气浓厚但给人沉稳的感觉。

　　好一个如玉温良的检察官。在罗勤耕抬眼的瞬间迟瑞心跳好像停了一拍，他假装仰头喝水，清了清嗓子，决心在罗学长面前好好表现一番。

　　九点一到，书记员入场，熟稔地宣布法庭纪律，“请大家肃静。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人民法院法庭规则》的规定，下列人员不得参加旁听……”

　　对于这次模拟法庭比赛学校很是重视，参加庭审比赛的法官都是从东江市一中院和二中院请来的资深审判长，赛题也改编自真实案例——被告人王甲，1983年生于东江市，13岁时其母亲因宅基地纠纷被邻居17岁的儿子用木棒砸死。2018年除夕，被告人王甲持刀潜伏在邻居家中准备复仇，对邻居父子三人连戳数刀，致两人当场死亡、一人重伤抢救无效死亡。

　　这起案件听起来颇令人唏嘘，迟瑞坚信是被告人童年时母亲被杀的阴影以及所谓的“司法不公”才导致他铤而走险，于是选择做辩护人，请求法庭对被提起死刑的被告人网开一面。

　　审判长审判员穿着威严的法袍入场。

　　“东江市人民法院对人民检察院提起公诉的被告人王甲故意杀人一案，现予公开庭审理。”法槌敲下，宣布开庭。

　　经过告知被告人权利和几轮简单的身份信息核对后，直接进入法庭调查阶段。罗勤耕作为公诉人从座位上起身，先是对着审判长鞠了一躬，然后声音洪亮地宣读了起诉书。

　　模拟法庭参加的多了，大家自然都形成一套起诉书的固定模板，身份信息、案件经过、证据事实随意往上一套，重要的是法庭辩论，那才是展示思辨能力和口才的个人秀场，没人愿意在起诉书上花太多时间。但与大家不同，罗勤耕的案头工作做得细之又细，在起诉书里，他将赛题材料所给的证据分成十部分出示，分别从案件来源、案发现场、犯罪结果等方面，切实证明了2018年除夕当天，被告人持刀蓄意杀害邻居父子三人的犯罪事实。他向法庭建议，被告人王甲触犯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232条之规定，应当以故意杀人罪追究其刑事责任。

　　在庄严的法庭上，罗勤耕孑身长立，侃然正色，早晨九点半的阳光透过窗格洒在罗勤耕的肩上，在他蓝色的制服上勾勒出星星点点的形状。他皮肤生的白，和瓷白的大理石吊顶相得益彰，一瞬间晃得对面席位上的迟瑞有点晕眩。他心里好像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是逻辑防线的崩坍。

　　迟瑞大叫不好。

　　他心里连连默念了两遍要维持法律人的专业素养，才在审判长发问“辩护人，你对起诉书所指控的罪名和事实有无异议？”的时候勉强站稳脚跟，稍稍整理了思路，把辩护意见宣读了出来。

　　故意杀人的定罪确凿无可辩驳，只是量刑上有许多减轻情节可以考量，迟瑞肚子里墨水不少，熬了几个晚上薅着头发写辩护意见，越写越来劲，时而翻阅厚厚的书卷，与弗洛伊德大谈童年时的创伤经历对人的一生的重要影响；时而是中国法制史漫漫长路上的掌灯人，挑着孤灯寻觅对于血亲复仇从轻发落的经典案例；时而剑走偏锋，化身阴谋论者，质疑当年判决的种种不公。辩护意见洋洋洒洒，竟然万字有余。

　　迟瑞声线好听，风度十足，频频提出新观点，一旦进入辩护人角色便是锐不可当。他言毕躬身，右手抚平西装坐下，旁听席上看呆了眼，直叫是神仙打架。

　　审判长归纳了争论焦点，不容滞缓，罗勤耕立马发表辩论意见。

　　“请法庭注意，其一，经审查发现，被告人王甲所谓刚刚参加工作一年的被害人哥哥利用干部身份干扰司法办案，属于主观臆断，并无证据支持；其二，被害人于96年因故意伤害被判处七年有期徒刑并无不当，在当年案件中王甲母亲系事端挑起者和首先持械伤人者，过错不应忽视，被害人当时年仅十七岁，属未成年人，依法应当从轻或减轻处罚；其三，被告人王甲主观恶性极深，犯罪手段特别残忍，故建议法庭罚当其罪...”

　　迟瑞看着审判员们频频点头有些坐立难安，心里不服，噌的一声站起来，“弗洛伊德说过，‘人的创伤经历，特别是童年的创伤经历会对人的一生产生重要的影响。’王甲目睹其母亲被被害人一棒打死，鼻子、口里都是血，鲜血在喉咙里面作响，这样惨绝人寰的血腥场面，对于一个年仅十三岁的儿童来说，简直是毁灭性的，这导致被告人难以成长为一个健全的人！个中情节，请法庭考量！”

　　人情伦理，法律温度，迟瑞觉得此刻的自己就是正义的化身。

　　“96年案卷中既没有被告人王甲作为现场目击证人的证言在案，也没有证人证实。请问辩护人，关于被告人童年时期在现场目睹母亲被杀的说法有无其他证据支持？”

　　“在场...证据？”迟瑞瞪大眼睛，腿微微有点发抖。他所有的辩护理论都是建立在被告人童年心理创伤的基础上，但这一创伤是否真实存在，迟瑞完全相信了被告人，从未细细考量过其真实性。

　　“不可否认，童年丧母的确会给被告人心理造成不小的影响，但这种影响不能成为滥杀无辜的理由。综上，被告人王甲犯故意杀人罪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请审判长、审判员依法审判。”

　　罗勤耕对证据的求证有近乎偏执的执着，他一再从真实性、合法性和关联性对迟瑞展开质询，这让擅长运用法理进行情感渲染的迟瑞大感措手不及。罗勤耕似乎在进攻，但来也并没有针锋相对，只是一组证据一个事实，尽他所能还原了案件经过，把它展现在审判长面前，展现在世人面前。

　　迟瑞第一次输的彻彻底底。

　

　　“学长，罗勤耕学长！”比赛结束后，迟瑞抱着厚厚的案卷追上走廊前方的罗勤耕。

　　“学长，你真是太厉害了！”

　　“你叫迟瑞吧，今天你也让我学习了很多。”罗勤耕颔首微笑，迟瑞又听见噼里啪啦的声音，他不太清楚心里边是什么在崩塌。

　　两个人都骨子里骄傲，虚与委蛇的话不屑得说，三言两语间，势均力敌的敬意和棋逢对手的热切全是对方能感知到的真心实意。

　　“那个...”走廊快到了尽头，两人将要分道扬镳，迟瑞不希望以后两人再见面只能是点头之交，他忽然生出一种希望走廊再长一点的念头，想再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身边的罗勤耕聊聊天。

　　再说些是什么呢，“学长你是怎么赢得这场比赛的？”不行，重事实重证据，人家台风稳得一批你也看见了；“学长你想不想和我一起去食堂恰饭？”也不行，说不定人家女朋友已经买好午饭和奶茶笑盈盈地坐着等他凯旋归来了。迟瑞一时有点语塞。

　　再想就来不及了。“学长！我有一个社会实践的项目准备立项，能不能...邀请你加入我们的小组！”

　　“好。”

　　“哦。”迟瑞知道罗勤耕课余时间全排的满满当当，怎么会在意自己的这个小项目。他做好会被拒绝的准备，悲痛的表情都已经酝酿好了，忽然反应过来，

　　“啊、啊？你都还没问项目名称、特色创新、预期成果呢！”

　　“我又不是评委，跟着你做就好。走，去食堂边吃边聊。”

　　*

　　怎么就把罗勤耕给拐上自己这条贼船了呢，迟瑞在东江八月份明晃晃的日头下傻傻地笑出声。只是记得罗勤耕当初答应得特别干脆，迟瑞的好口才又回来了，在人挤人的食堂里把这个项目描述的绘声绘色；再后来两个人一起泡图书馆写计划书，这一泡泡成了习惯，在熬人的期末周也相互鼓励着早晨六点在图书馆复习；现在暑假刚刚开始，他们带着最简单的行囊和最盛大的热情，用双脚走过东江许许多多的大街小巷，针对不同的群体做“宽宥制度适用”的社会调查。

　　“哥，你那边怎么样！”他们九点分头行动，中午十二点时再碰头，看见罗勤耕过来，迟瑞挥挥手，拿起矿泉水奔过去迎着。

　　他额前的头发微微卷起，散发着勃勃的生机，天真、执着、热情洋溢，这样的孩子天生就值得有人来守护他阳光的面庞和明媚的理想。

　　“还不错，发放67份问卷，收回45份有效的。你出了这么多汗啊。”罗勤耕把纸巾贴在一路跑过来的迟瑞额头上，轻轻擦拭。

　　这孩子从小养尊处优，磨人的项目却咬着牙坚持了这么久，身上晒黑了不少，让人怪心疼的。

　　“走走走，哥，我们下馆子去！”

　　“你看看这附近哪有吃饭的地方呀？”

　　迟瑞吃了一惊，赶紧四处张望。今天调查的地方是个正在搭建的工业新城，从家里到这个鬼地方乘地铁用了三个小时，满目望去全是建了一半或将将封顶的大楼，没有餐厅甚至没有便利店。

　　“我们...怎么办呀？”

　　罗勤耕倒是显得淡定，变戏法似的，从包里掏出两个饭菜装得满满当当的玻璃乐扣，再掏出两双筷子，用湿巾擦过递给迟瑞。

　　“哇！”迟瑞感恩戴德，觉得他罗学长真是一次又一次救他于水火，也不嫌脏，拉着罗勤耕找了个阴凉的地方，一屁股坐在马路牙子上。他饿了半天也不客气，抱着碗哼哧哼哧地开吃，一双小鹿眼还眼巴巴地看着罗勤耕碗里的。

　　孩子还长身体呢，罗勤耕把自己的碗向两人中间一推。

　　“哥，阿姨考虑得太周到了，手艺也超级好！替我谢谢阿姨！”迟瑞脑门汗津津的，一边吮着鸡中翅，一边想学长那么早出门，阿姨得几点起来做好饭呀。

　　“是我做的，我妈去世好几年了。”罗勤耕还是笑得轻轻的，迟瑞却一下子噎住了。

　　原来学长的妈妈已经去世多年了...想必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学长才积累了那么多的生活经验，虽然只比自己大一两岁，却真正像个独当一面的大人了。

　　迟瑞埋着头，想起妈妈听说自己要跑那么远的路去做社会调查，早早就安排家里刘姨买好菜，做了营养可口的便当。自己倔强着不肯带饭，美其名曰体验艰苦生活，实际上是想在外面随心所欲胡吃海喝。临出门了，妈妈还要亲手削一个苹果给他路上啃着。

　　“对、对不起啊...”迟瑞小小声的道歉，急着转移话题。“哥，那你毕业后什么打算？你这么优秀，红圈所肯定争着要你！”

　　迟瑞年纪不大，对未来的规划还是很清晰的。到大三的时候，如果有兴趣就读个研究生，或者国外的LLM也很不错；想先实践一番的话，父亲的公司前几年重金聘请了很多外资所的律师，毕业后在公司跟着他们做法务，或者介绍去律所从新人做起。父亲告诉自己前方道路很多，现在安心读书便好。

　　迟瑞觉得自己的这个问题问得实在不错，如果可以的话，还想试着介绍学长进入父亲的公司，岂不是一举两得！

　　“我想做一名检察官。”

　　检察官？迟瑞又噎住了。据他所知，身边的同学争得头破血流不过是想在律所或者公司获得一席之地，罗勤耕的选择在他眼里甚至有点“想不开”。

　　“为什么呀？哥，凭你的实力...”

　　“立检为公、执法为民，检察官是我从小就想从事的工作。家父原本是大学教授，专攻行政法，被举荐从政，一路向上做到政法委书记。父亲一生清正廉明，却得罪不少人，零几年‘严打’的时候被扣上巨贪的帽子。一来是中了人家的圈套，莫须有的‘铁证’铺天盖地压下来，二来一味从重从快，检察官心里这杆秤就偏了。父亲含冤入狱，母亲一面抚养我，一面四处争讼，墙倒众人推，维持不了多久也病倒了，她还没等到父亲出狱的那天...”

　　

　　罗勤耕的目光放的很远很远，声音冷静得在诉说一件沿途听来的故事。钢筋水泥，漫天扬尘，迟瑞坐在路边，忽然看见了一个自己从未经历也无从想象的世界，看见了把自己解剖得鲜血淋漓的罗勤耕。他毅然决然走向法学的道路，他坚持让证据开口说话，他咬着牙背负这份不公带来的痛苦，却想把不公变成更多人能感受到的公平。这个人的刚强和柔软，因为信任，他愿意诉与你知。

　　“哥...”迟瑞心里噼里啪啦的声音响得厉害，直到今天他才明白过来，这个声音是他的心理防线在崩塌，在沉沦。从见到罗勤耕第一眼起，他就要命地吸引着迟瑞，迟瑞钦佩他的深厚才学，敬重他的英雄主义，迟瑞更爱他整个人。

　　“未来让我陪你一起，好吗。”一片柔软的唇瓣贴过去，沾着冰冰凉凉的矿泉水，扑向另一片火般炙热。

　　*

　　“罗大检察官，我今天把车提来啦，下了班带上妞妞，我们兜风去~”

　　大学毕业后，迟瑞没有选择爸爸替他铺好的路，而是进入了罗勤耕所在的检察系统，每天提审、分析证据、批准逮捕，忙得不亦乐乎。他们一起领养了一个乖巧可爱的女儿，罗勤耕和迟瑞厌恶妞妞那个有前科劣迹的父亲，所以加倍地对妞妞好。这两年，迟瑞全凭自己的能力，用积蓄再加贷款买了一辆不是很高档但足以通勤的车，前段时间，罗勤耕也耐耐心心陪着他挑选、办理保险。今天提到车，简直可以想象迟瑞发这条微信的时候是多么的笑意盈盈，换句话说，就是嘚瑟。

　　“遵命，迟小检察官。我待会儿在大门口等你。”罗勤耕提审完出来，夹着黑色公文包走路脚下带风，脸上却满脸温柔。

　　下班时间，迟瑞带着墨镜靠在他的新车上，很有种狂拽酷炫的风范，罗勤耕从检察院大门走出来，才对着迟瑞挥了挥手，想笑他一句“太阳都下山了，还带什么墨镜呀”，一把明晃晃的尖刀狠狠捅进罗勤耕的腹腔。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暴徒迅速被保安制止。迟瑞红着眼把满身是血的罗勤耕推进手术室，迟瑞在重症病房里握着罗勤耕的手不住祈祷，迟瑞代表国家对行凶者提起公诉，罗勤耕却再也没能回来。

　　被告人犯罪记录上记载着，2009曾因贩卖甲基#苯#丙#胺二十克被提起公诉，当时的检察官正是罗勤耕。被告人狡猾，一再翻供，妄图逃避法律的制裁，罗勤耕把罪证一五一十陈列法庭，铁证如山，被告人方才伏法。

　　可他知道的只是检察官罗勤耕把他送进监狱的大门，断送了他发财致富的道路，不知道的是罗勤耕这么多年丝毫不在乎世人的眼光，和迟瑞一起抚养着这个罪犯任由自生自灭的女儿。

　　*

　　雨水变小，日头又出来了，有些情感和回忆只能留在福寿园里，东江市高级人民检察院检察长迟瑞又要整装待发，去面对更多正与邪的较量。

　　他心里一直有一个位置属于罗勤耕。

　　谁人是我心里至爱 生命至尊

　　都也是你 真了不起 亲爱的你

　　下一位太太 @东鸣鸣鸣